作者简介:何锦风,1982年上海水产学院制冷工艺专业本科毕业,1991年上海水产大学水产品加工与贮藏硕士研究生毕业,师从冯志哲教授、王季襄教授。中国农业大学、江南大学、上海海洋大学、四川农业大学、军事经济学院、广东海洋大学硕士生导师。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军需装备研究所高级工程师,中国食品科学技术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环境学会绿色包装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站在嵊泗列岛的第二大岛——枸杞岛的五里碑峰顶上,此时正值春季,万物充满生机。映入眼帘的大海一望无际,这里的岛民告诉我这就是我国著名的舟山中央渔场。我的脚下,是一个蜿蜒的海岸线围出的海湾,风平浪静,有万亩之阔。海湾里布满了星星点点,一艘艘渔船不时地从中驶过,惊起一群群白色的海鸥飞起飞落。天蓝海美,自然和谐,这片海湾就是被称为“海上牧场”的浙江省贻贝养殖示范园区。
我不是来枸杞岛旅游观景的。让我坚定不移地上岛成行,完全源自2012年端午节前夕冯志哲教授追思会上,曾担任过枸杞岛乡党委书记,现任浙江省嵊泗县政协副主席金裕先生的发言,“冯志哲教授研究的贻贝速冻保鲜技术,解决了贻贝易腐变质、难以保存的问题,为岛上养殖渔民找了一条致富新路。现在贻贝已成为枸杞岛经济的支柱产业”。此番话语不多,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关注。我已从事科研三十余年,深谙科技成果转化为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意义。早在1978年上大学期间,我就认识了时任系主任的冯志哲老师,并得到了他多方面的指教;1988年我拜读在冯老师门下,直接听取先生的教诲;毕业后与先生联系密切,但未曾听说过此事。先生一生低调,不重名利。如今,先生驾鹤西去,他留下的“贻贝速冻保藏技术”造福海岛,富民一方的佳话,实在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催促着我来枸杞岛探寻事情的究竟。
冯志哲教授(前排左二)
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在现任总经理於定华先生的陪同下参观了当年先生开展贻贝速冻研究的工作场所——浙江嵊泗华利水产有限公司。这座拥有固定资产2000万,固定职工200余人的国内最大的贻贝加工企业,在寸土寸金的海岛上占地13000平方米,并拥有1400吨冷库,500吨冰库和200吨级的装卸码头;日制冰能力50吨,速冻能力40吨,主要加工生产速冻贻贝系列产品,产品80%以上外销欧美、日韩、非洲、中东和东南亚等20几个国家。企业研发的全自动贻贝前处理生产线,可顶替400人手工处理,不仅实现规模生产,而且使贻贝生产更加安全卫生,加工时间缩短,损耗率降低。於总自豪地说,“今天的华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已成为浙江贻贝产业的龙头企业。它发展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来自冯志哲教授的‘贻贝速冻保鲜技术’,我们能有今天,非常感谢冯志哲教授的无私援助”。
贻贝又名淡菜,口味鲜美,营养丰富,具有很高的食用和药用价值,李时珍《本草纲目》所载,“性甘、温、无毒、主治虚劳伤惫,精血衰少,妇人带下,产后瘦瘠”。但是贻贝收获季节正值盛暑,极易腐败变质。当年枸杞岛的贻贝主要销往上海、宁波,船期需10多个小时,为保鲜渔民采用活体运输的方法,沿途不断往船舱加注海水。即使这样,贻贝也常常腐败变质,销不出去,最后只能成船地倒入大海。贻贝卖不出去,养殖渔民就没有收益,养殖规模一直上不去。
冯志哲教授开发的“贻贝速冻保鲜技术”,成功地攻克了长期困惑渔民的贻贝保鲜问题,以“单体速冻”的产品形式为贻贝养殖渔民找到了销路。1992年8月13日,上海水产界举办速冻贻贝鉴评会,枸杞乡渔民代表拿出经冯教授速冻处理过的贻贝,请上海新亚饭店的大厨制作菜肴,结果证明其品质完全可与鲜品媲美。1992年9月5日,《上海科技报》报道了冯教授的贻贝速冻保鲜技术获得成功的消息,速冻贻贝很快被国际市场认可,俄罗斯、韩国、乌克兰等国的订单纷至沓来,销量稳定增长。养殖渔户再也不为卖不出去发愁了。贻贝收购价从每市斤1角,1.5角,飙升到1元,养殖渔民的收益提高10倍,积极性空前高涨。从此,贻贝养殖进入高速发展期,养殖面积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1994年枸杞岛的贻贝养殖突破万亩,居浙江省首位。全岛可养殖海域很快开发完毕,成为名正言顺的“浙江省贻贝之乡”,贻贝养殖向岛外扩展。陪同我上岛的嵊泗县海洋渔业局养殖科的方科长告诉我,“目前,枸杞岛贻贝养殖面积12000亩,年产量5.5万吨,仍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岛内现已形成的“苗种—养殖—加工—贸易”贻贝完整产业链,一方面它适应了国家限制捕捞、保护渔业资源的政策,另一方面,它消化了渔村的剩余劳力,同时开发海洋,促使生产方式由单一捕捞型向捕捞—养殖型发展,形成了可持续发展的海岛经济。”冯教授功德无量,他提供的“速冻贻贝保鲜技术”对枸杞岛贻贝产业的发展做出决定性的贡献,丰富了养殖渔民的“钱袋子”。同时,贻贝产业也给海岛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促进了社会的繁荣稳定。枸杞岛贻贝养殖合作社的苏社长告诉我,“目前全岛养殖户有800多户,年平均收入在30万元左右,最高收入户达100万以上。”
我在嵊泗华侨饭店的一间客房里,专访了本次海岛行的主要采访对象——县政协金副主席。简单的寒暄后,我们就步入正题。金副主席略带苦涩地讲述了当年“贻贝速冻保鲜研究”艰难的科研攻关历程。那是1989年8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到上海销售的枸杞岛渔民把卖不出去的贻贝交到冯教授手里,十分痛惜地说,“冯教授帮帮我们吧,我们这一船贻贝又要倒入海里了,太可惜了”。冯教授拿着贻贝,端详一番后闻了闻,立即嗅到了腐败味,他敏锐地感到,手中的贻贝已失去了食用价值。他认真地听取了贻贝的养殖、收获和运输,以及岛上冷链状况介绍,心中立即有了答案。作为中国食品冷藏界的权威,长期科研和教学积累的经验告诉他,贻贝保鲜要走速冻冷藏之路。他一口答应了渔民的要求,让渔民放心地回去,一定要帮他们找到解决办法。就这样,冯教授急为渔民所急,不谈任何条件地展开了贻贝保鲜的研究。
金副主席说,当时是80年代末,岛上渔民很穷,他们没有能力提供科研经费。冯教授非常理解渔民的难处,他不忍再看到一船船辛苦养殖的贻贝倒入大海。他对枸杞乡领导说,“不要你们出经费,你们只需提供实验贻贝,实验场地,派出相关人员配合我们就行,一切费用我们出!”。他的话字字掷地有声。这项校乡之间的科研合作就这样开始了。金副主席说,为压缩经费开支,冯教授三次上岛,都搭乘枸杞岛往上海送鱼货的便船。渔船设施十分简陋,正值盛夏,舱温高;渔船不大,稍遇风浪,上下颠簸;船上没有烹饪条件,只能自带面包、饼干充饥;最难的是没有厕所,从上海到枸杞岛需航行十二三个小时,途中要方便是个大问题。当时冯教授已是60多岁高龄,他全然不顾这些困难。金副主席记得十分清楚,冯教授第一次到枸杞岛已是晚上十一点半钟,由于海潮浪大,停靠的又是简易码头,船身时高时低,下船困难。为了保护冯老师,两个渔民在船上,两个在岸上,硬是用一双双手将冯教授接力送下船。此时,码头灯火通明,乡党委书记、乡长带领乡亲们象迎接贵宾般地恭候冯教授一行的到来。朴实的民风,热情的岛民着实让冯教授感受到了海岛对技术的盼望,也坚定了他排除万难,攻克贻贝保鲜难关的决心。
十多年前的枸杞岛没有公路,没有宾馆,没有饭店。海岛的住、食、行都是十分的不便。当年冯先生住的乡政府招待所,其实就是摆了两张床的房间,没有厕所,没有浴室,没有电话,更别说电视和空调了。盛暑的海岛常常热不可耐,床上躺不住,只好选择席地而卧。岛上蚊子凶猛,挂蚊帐、点蚊香都阻挡不了它们一拨又一拨的进攻。用餐在乡政府或工厂的食堂,冯先生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渔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住地到实验工厂要翻过一个山头,有半小时山路,不管刮风下雨,年迈的冯先生每天来回穿行。为了解贻贝的生活习性,冯先生乘上小舢板,深入养殖腹地,仔细观察贻贝的生存环境。
金副主席说,贻贝保鲜当时是世界难题。美国、日本等国都进行过研究,但是贻贝在冻藏过程中所出现的褐变、变味、老化和个体破碎等现象一直没有很好解决。冯教授和课题组在实验室模拟了贻贝从收获,前处理、冻结至保藏等所有环节,进行工艺优化实验。这是一个系统的庞大的工程,牵涉因素众多。一批贻贝样品送来,就得连续几天不停歇进行工艺实验和指标分析,积累的数据成百上千。冯教授应用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访问学者时的研究成果和当时国内鲜有的先进食品质地分析技术,保证了贻贝速冻保鲜研究手段的先进性。课题组成员史唯一教授回忆道,“当时天气十分炎热,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实验室的模拟实验一完成,就立即上岛转入规模化实验。时任华利公司总经理的朱亚忠先生说,“实验期间,冯教授整天泡在工厂,和工人们一起处理贻贝,掌控着每个生产细节。速冻机的出风温度零下30℃左右,与环境有六七十度的温差,出风速度相当于7~8级风,实验环境极为恶劣,年轻人都难以承受,为掌握第一手数据,冯教授亲自到风口测温。他与工人们同甘共苦,工作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几次问工人,那段日子冯教授留给你们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有学问,工作认真,没有架子”。为促进贻贝走向市场,冯先生让课题组全面分析了贻贝的营养和安全性指标。他把结果告诉渔民,枸杞岛的贻贝营养非常好,优于牛奶,是名副其实的“海洋鸡蛋”。他还说,枸杞岛的周围海域水质优良,贻贝没有重金属污染问题。这些分析报告,为今后贻贝进军国际市场的打开了通道。经过三年不知多少次实验室到工厂,然后工厂再到实验室的往复实验,1993年8月,冯先生和课题组的心血终于结出了硕果,通过了上海市高教局组织的专家鉴定。鉴定会上展出的那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速冻贻贝,仿佛在告诉渔民再也不要为销不出去担忧了。冯先生和课题组无偿地向枸杞岛民提供了贻贝速冻保鲜的全套技术,为他们扫清了养殖贻贝致富路上最大障碍。
冯先生完成速冻贻贝保鲜研究后,因年事渐高,再没有回过枸杞岛。但是,他与枸杞岛渔民的友谊仍在继续。渔民们到上海卖鱼,就从江浦路码头下船到学校像走亲戚一样来探望他。冯先生在学校餐厅热情地招待这些旧日朋友,加几个菜,喝几杯酒,情意浓浓。这种情形一直延长到冯先生去世前。
我在岛上听着有关冯先生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心情像海浪一样不能平静。从枸杞岛人的口碑中,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先生伟大的人格魅力。一个人能让人们长久地怀念,一定是他为社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不禁想起在冯先生追思会上,他的领导、朋友、同事和学生对他的那一段段追思回忆……
作者何锦风(中)
冯志哲教授1925年12月22日出生在山东昌邑县东塚乡冯家村,14岁离家在北京完成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学业,1946年考入山东大学先修班,1951年山东大学水产品加工专业毕业后,来到上海水产专科学校。他见证了我们学校专科升本科,上海迁厦门再回迁上海,学院升大学,水产改海洋重大历程。细算一下,他整整和上海海洋大学一起走过了61年。他把青春年华和毕生精力献给了祖国的水产和海洋高等教育事业。1958年,他辅佐翁斯鉴教授创建了制冷工艺专业。他1961年主编的《水产品冷冻工艺学》,1984年主编的《食品冷冻工艺学》和2005年主编的《食品冷藏学》,是迄今为止我国食品冷冻冷藏领域最权威的学术著作。这些专著既是学科知识的制高点,也是我校制冷工艺专业的特色课程。这门课程的开设,奠定了冯先生在中国食品冷藏界的学术地位,同时也成为我校制冷专业别于其他工科院校同类专业的标志。1979年10月,他任加工系主任期间,以积极开放的眼光,与东海水产研究所一起促成了日本东京水产大学小嶋秩夫教授来校讲学,并吸收了国内水产界一批专家参加。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与国外同行技术交流已停止10年,冯先生推动的这次讲学,对开阔视野,推动中国食品冷藏行业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中国制冷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冷冻小包装食品”概念从此进入国人心中,有力推动了我国冷冻食品由粗放向精细发展。作为中国食品冷藏界的元老,冯先生是中国制冷学会的创始人之一。在他的影响下,一批弟子和校友纷纷进入各级分会任职,他充分利用这个平台推进冷冻食品的发展,同时提高了学校在制冷界的影响力。今天的中国,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我们的生活已离不开冷冻食品。冷冻食品既是中国食品产业的后起之秀,又是现代社会快节奏生活下的方便食品。冯志哲先生为它的发展做出的贡献功不可没。
我认真地回忆追思会上的与会者的发言。尽管他们与冯先生的关系不同,视角不同,但他们都共同赞美着冯先生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品行。他始终为学生着想,为他人着想,为学校着想,为人民着想,为国家着想。冯先生像热爱自己生命一样热爱他工作的学校,热爱工作过的岗位,维护学校的声誉。他生前留下遗愿,丧事从简,不给组织添麻烦。家人遵照他的遗愿,后事处理不通知学校,直到他去世一周后,一位弟子去医院探望他时,才知道他已悄然离去。他的“只求奉献,不图回报”的高尚品德,令大家为之动容,无限怀念……
冯先生一生工作勤奋,长期身负教学、科研和行政工作三副重担。他不仅是一名好园丁、好老师,同时又是一名好专家、好教授,更是一名好领导。他不单传授学业,更重视教书育人。有位很有才华的广东学生不愿到京工作,他积极做通该生的思想工作,鼓励学生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日后这位学生果然成为栋梁之才,出任国家正部级领导,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也为母校争了光。我们不得不感叹冯先生慧眼识才。我是在人生迷惘之时经冯先生指点,重返母校深造,研究生毕业后有幸担负起主持我国新一代军用食品研究的重任,在我和战友们的努力下,实现了我军军用食品跨越式地发展,在不长的时间里达到了先进外军水平。我主编的《汉麻籽综合利用加工技术》入选第三届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三个一百”原创工程,每当我向冯先生报告自己的点滴进步时,他都要我再接再厉,多为国家和军队做贡献,为母校争光。他说,“作为老师在事业上我已经无力再帮助你,但我始终关注你的每一个进步。”2005年冯先生80大寿时,他的许多得意门生从四面八方汇聚上海向他祝寿,他看着这些成才的学生,为自己曾担任过他们的教师而自豪。席间,他兴奋地表达自己“要看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愿望。作为一个旧时代的过来人,他对中国举办的奥运会比年青人有更多的期待。他以乐观的态度生活,坚持锻炼身体,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他扬眉吐气,尽情地享受在中国土地上举办的奥运会赛程。1995年冯先生退休后,每年春节他的同事和学生都相约到他家里拜年和团聚,向他祝贺新年。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冯先生就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蛇年春节,冯先生不在了,但这个聚会仍然在继续,在他们的心里冯先生并没有离去。
在一阵阵海风吹拂下,我的思绪又回到现实,回到了枸杞岛。一座百米高的跨海大桥把枸杞岛与对岸的嵊山岛连为一体,公路通过大桥延伸到海岛的港口、渔村和每个角落。金副主席告诉我,下步枸杞岛将开发“贻贝之乡海岛游”,贻贝产业在新的一轮经济转型中将继续造福海岛。此时此刻,我觉得冯先生就在我的身旁。我不由从心里说,冯先生,您留给我们的财富将与枸杞岛同在,与大海同存!我们要以您为榜样,建设海岛、开发海洋,为实现海洋强国的梦想而努力奋斗!
(撰稿:何锦凤)